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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帝一身簇新的衣裙被薛崇简揉搓地不成模样,倒也不恼怒,仍是淡笑道:“你想当英雄,也该有两根担当得起的傲骨才是。拿出昨日你在推事院的威风来,下去!”薛崇简此时还哪里顾得上英雄不英雄,只眼角稍稍一扫那讯杖,屁股上就痛得针挑刀剜一般,根本就不敢想,那样重的板子砸在身上是什么滋味,只一味黏在皇帝怀中哭泣讨饶。
皇帝皱皱眉,喝道:“来人,拖他下去!”薛崇简眼见得两个羽林走近,满心里都是绝望,估摸着再混闹,惹火了皇帝会更糟。遂跪起来抱着皇帝手臂,可怜巴巴哽咽道:“花奴知道错了,下次再不敢了,阿婆让他们少打几下,轻轻打几下。”
女皇见他说话间只要一眨眼,就是两颗泪珠从滚落,也好笑他急切中也有法子搬出这许多眼泪来助阵。薛崇简的一双睫毛浸得湿漉漉,越发显得又长又黑。皇帝记得自己当年抱着太平的时候,再远一点,她抱着那个小小的公主思的时候,也曾为那婴儿湿漉漉地睫毛心生无限怜爱——她的四个儿子都不像她,眼睛上随了她的只有两个女儿——都是太久以前的事了。
她的手从薛崇简下颚滑过,揩去几滴泪水笑道:“你还指望有下次?下次就让你娘直接打死了你,再抬来给朕看,不必再用那等学堂板子糊弄朕。也是三十杖,你愿意代人受过,朕便成全你。”她摆摆手,两名羽林便上前架起薛崇简,向殿心走去。
薛崇简一面哀求道:“阿婆……阿婆!太多了,再饶花奴几棍!”一面心中大呼自己蠢笨,早知阿婆是照母亲的数目重新打过,刚才就该说个十杖二十杖的。想起早晨挨打时那番难熬痛楚,他心中也真恐惧紧张,讯杖为本朝笞杖中最重一等,自然非家里的竹板子可比。他想象不出一时那痛楚会是怎样,像最后几下打破了皮一样疼?还是像表哥在推事院中受的酷刑一样疼?
他想到李成器,终于在绝望中积攒起一点勇气,他再疼,终究还能挣扎呼喊,还有母亲能庇护求情。表哥的母亲生死不明,父亲被幽禁深宫,若是他不能挺身而出,还有谁能替表哥遮挡苦痛,替他诉一声冤情呢?自己挨一顿重打,能救他脱得地狱,也是极便宜的交换了吧?
薛崇简被架下按在地上,他抬头去向皇帝乞怜,恰和站在一旁的来俊臣打个照面,见他眼中闪烁几分嘲弄怨毒,心下立时想:哼,我屁股打烂了也能长好,你却这辈子都是一只耳朵的怪模样了。他感到了几分恶意的畅快,又多了几分勇气,暗暗给自己鼓劲儿,只道,不妨不妨,再疼也就是那一阵儿,等挨完这顿打,表哥就能回家了。
他将脸贴在暖暖的红氍毹上,虽是闭气绷紧了身子,心中也是怕到极处,却又不觉悲苦。等李成器回来,会怜惜他的伤处,在他疼得睡不着时,也会如幼年一般轻轻拍着他的身子。一如母亲所说,他被宠溺坏了,受不得离别,受不得等待与冷落,他要思念的人就在身边。他对时间与距离都太过贪婪。
两个羽林分别在两侧压住了薛崇简的手腕肩头,又有一人上前,将他刚掩上衩衣撩起,依着用讯杖的规矩,要替薛崇简去衣。那些羽林哪里有宫娥的温柔,也不顾他裤子上又渗出点点血迹,竟是直接将他裤子扯到了膝弯处。薛崇简尚未明白过来,便觉屁股上一片撕肉痛楚,似是被人活剥了一层皮,惨叫一声仰起身子,哆嗦地如秋后寒蝉一般,方才积攒起来那点子勇气,也如裤子一般褪到不知何处去了。
太平从这样高处看去,越发觉得儿子真是幼小,被那几个精壮的羽林牢牢按着,衬得他就如孩童一般。他的腿上没有受伤,白皙修长如同破塘的春笋,与臀上一片青紫一片血痕的伤处,直如是两个人的身体。她知道这三十杖对薛崇简来说极其难熬,但她却不敢再说什么,母亲已经是对花奴颇多回护法外施恩,放在别人身上怕早杖死了。母亲方才已经对她猜疑不满,她再说下去,会害了凤奴,害了四哥。
她焦躁的胸中一颗心脏突突跳个不停,真想站起身来,抱起儿子冲出这阴沉的殿宇。从何时开始,她的言谈笑容中处处是虚伪,处处是桎梏,灵魂踞伏于囚狱中不得解脱。从何时开始,她也像上官婉儿一般,乖觉警惕敏锐,像母亲一样,纵情于声色面首。她不再是阿月,不再是谁的妻子,亦不是能够庇佑儿女的母亲,只是太平公主。原来自己的青春流芳,悄没声息地,就枯了。
她望着那左边羽林将一根黑色的刑杖高高举起,携带着呼啸风声,重重砸在儿子臀峰上,杖头直陷入青紫肌肉之中,她看见那杖子将原先的一处破皮伤口覆盖,惊得几乎喊叫起来。却是奋力将颈子垂了下来,恢复了方才温顺的啜泣之态,连她都不知道,自己现在流出的泪水,究竟是真是假。
薛崇简耳听得闷雷般一声响,正觉得诧异,怎么与早上的竹板子声音不同,忽然便如满天雷霆中又劈过一道闪电般,击得他半个身子一阵麻痹。在这麻痹中,屁股上却是暴开一片凶狠至极的剧痛,这不比家里的竹板子只是皮肤表面上的灼痛,似是有人将他屁股上那些旧伤都狠狠撕开了口子,又浇了些滚油沸水进去,痛楚就在皮里肉下沸腾着翻滚。
这滋味实在超越了他有生以来对“疼痛”二字的想象,他惨叫一声奋力想将双手双腿从压制中解救出来,好能摸一摸他的屁股还在不在了,好赶紧躲避下一道雷电的击劈。可是那些人的手像是移了整座泰山压在他身上,他学的那些摔跤角抵之术到此刻全无用处,除了那个剧痛的屁股尚能无力地扭动挣扎,尚在疼的翻江倒海外,他身体的其它部分,竟都像成了别人的。他不能驱使,不能控制,亦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。
他第一杖落下时只顾得上惨叫挣扎痛哭,直到第二杖打过,才从剧痛中挣扎出了一些意识,才真真正正开始吓得魂飞魄散。原来这就是讯杖,原来这样的疼痛要一直叠加三十下,他的颈子猛然仰起又被那股力道砸得重重落下。下巴磕在地上,牙齿便不由自主在下唇狠狠一咬,趁着这股锐痛带来的些须理智,他放声哭喊起来:“阿婆!阿母!救命!不要打了,不要再打了,我要死了!”这些话他从五岁挨打时就喊,却从没有一次像今日这般喊得情真意切。
只不过两下,新打落的杖痕就在旧的肿痕中恶朱夺紫,生生逼出两片绯红之色,细细的鲜血又从伤处跳出来,滑过他碾玉一样的髋骨,坠落进大红的氍毹中,便如星沉入海一样没了痕迹。薛崇简疼得抬不起头,叫了几声又不闻有人答应,心下又是绝望又是恍惚,他猜度自己的屁股肯定如跌碎了的豇豆红笔洗一样四分五裂,为什么阿婆和母亲都没有人说话呢?难道阿婆真的要打死自己了么?
一个内侍匆匆进来,高声道:“启奏宅家!寿春郡王于宫外求见!”薛崇简头上嗡得一声,这才感到眼前一阵眩晕的白雾,这白雾又被一片烈火燎原般的剧痛驱散,他不知道这是第三杖又落了下来,也不知道自己屁股上一处伤痕又裂开了。他已顾不得惨叫,只是奋力扭头喊道:“你说什么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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